《韵镜·四声等子》指谬
兼议传统音韵学教研误区
王义然
序言:本文以“晾晒”等韵图的形式,把《韵镜·四声等子》
舛谬叠出的本貌展现在众目睽睽之下。旨在告知世人,中华民
国时期,音韵学界兴起的构拟中古音的风潮,所依据的就是这
样一部韵书。让世人特别是业内人士明白,构拟中古音是一场
闹剧,积累了不少错误,严重误导了国人。国学中的汉语音韵
学教学与研究长期在这个怪圈里翻炒的,其实并不是菜。
曾在网上下载了一个《韵镜·四声等子》的pdf文件,将其卷首解释反切的内容《切详》酌加标点,整理成word文件,纳入《韵书字书序言组文》,编入《语文新论》一书。整理过程中,发现备受音韵学界推崇的《韵镜·四声等子》,其实存在诸多缺陷,是一部质量很差的韵书。这里将其中有关韵图逐页以截图形式,转换为图片文件,并将其中明显错讹之处用红线标出,以便醒目观察。经认真审读,笔者认为,此书至少存在以下四方面的严重问题。
一、韵摄设置既有重复又有遗漏
《韵镜·四声等子》共设定十六个韵摄,即:通、江、止、遇、果、假、臻、山、宕、曾、流、深、蟹、效、梗、咸。全书按照这十六个韵摄,编制了二十个等韵图。
联系汉语语音音节要素构成实际,用现代普通话语音标准去考量,观察《韵镜·四声等子》中的十六个韵摄,发现其中既有重叠,又有遗漏。例如其中的通摄、曾摄和梗摄,“通、曾、梗”三字都属eng韵字;江摄和宕摄,“江、宕”二字都属ang韵字;臻摄和深摄,“臻、深”二字都是en韵字;山摄和咸摄,“山、咸”二字都属an韵字。韵类相同的字被分为不同的韵摄,十六韵摄中的重叠是显而易见的。
《康熙字典》上有两首说明这些韵摄属于重叠的歌诀,其中一首叫《明摄内相同法》,全文是:“梗曾二摄与通随,止摄无时蟹摄推。流遇略参江同宕,山咸深臻两相窥。”歌诀的作者显然已经看清了十六韵摄内部存在的重叠。
十六韵摄设置的另一缺陷,就是没有设置收纳ei韵字的专属韵摄,人们熟知的灰、堆韵字被错误地归入其他韵摄。
察看相关韵图可见,止摄合口呼三等韵所含“归、追、非、肥、推、挥”等字,四等韵所含“规、窥、癸、葵、绥、随”等字,均为ei韵字,故入止摄不当。蟹摄合口呼韵图中,一等韵所含“傀、恢、崔、偎、回、雷”等字,三等韵所含“缀、废、肺、税、秽、芮”等字,四等韵所含“桂、袂、脆、岁、惠、锐”等字,均属ei韵字。故入蟹摄不当。
由于十六韵摄中没有收纳ei韵字的专门图表,导致了大量ei韵字,有的被归入止摄合口呼三、四等韵图,有的被归入蟹摄一、三、四等韵,因“无家可归”,而不得不“寄人篱下”。
二、一摄两图扭曲了四等划分的本来面目
在《韵镜·四声等子》等韵图的表格设置上,十六韵摄中有七个韵摄按一摄双表制。即这些韵摄都按开口呼、合口呼各制一表。这七个韵摄就是止摄、蟹摄、山摄、果摄、宕摄、臻摄和曾摄。虽然按照一摄两表制表,但每个表上却仍然按四等分栏。这样的表格设置,导致了所收字的四等定位被扭曲。
在汉语语音实践中,韵类的四等划分是由i、u、ü三个介音的存在而引起的。由于介音的存在,使汉语音节有了含介与不含介之分,有了含此介与含彼介之别,有了后来被人们称之为开、齐、合、撮的天然的四等划分。这里,“开”就是指不含介音的单纯的开口呼韵母,如en、an、eng等;“齐”就是指含有介音i的齐齿呼韵母,如ien、ian、ieng等;“合”就是指含有介音u的合口呼韵母,如uen、uan、uo等;“撮”就是指含有介音ü的撮口呼韵母,如üen、üan、üe等。
韵的开、齐、合、撮四等划分,在《明显四声等韵图》上显示非常清楚,但在《韵镜·四声等子》的等韵图上则完全被掩盖了,根源就在一摄两表制。道理很简单,既然按开口呼、合口呼各制一表,那么,在开口呼的图表上,就只能收纳属于不含介音u的一等韵开口呼和二等韵齐齿呼的字,三等、四等韵位均应空白;相应的,在合口呼的图表上则只能收纳属于含有介音u的合口呼三等韵和属于含有介音ü的撮口呼四等韵的字,而一等韵位和二等韵位均应空白。然而,实际情况却是在《韵镜·四声等子》的等韵图上,无论是开口呼图表还是合口呼图表,四个等位都有字。在这样的图表上,开、齐、合、撮四等划分的区别标志已经找不到了。
面对这样的等韵图,人们像猜谜语一样去理解四等的区别,谁也理不出头绪。所以,如何用简短语言表述四等概念成了无解的难题。清代学者江永把四等的区别表述为:一等宏大、二等次之,三、四皆细,而四等尤细。令人不忍的是就这样含糊不清、不着边际的表述,竟然至今还在高等学府音韵学专业的课堂上讲授。
三、韵图内容存在批量跨韵摄定位错误
在《韵镜·四声等子》的韵图编排中,有很多字成批量的定位不当,出现了不少“鸠占鹊巢”甚至“喧宾夺主”的反常现象。下面是有关韵图中存在定位错误的实例。
①止摄合口呼韵图中,既有ai韵字,又有ei韵字。“止”字读音的韵母是i,定位本韵摄的字也都应是i韵字。韵图中的二等韵位所含“揣、衰、帅、率”等字,均为ai韵字;三等韵位所含“归、追、非、肥、推、挥”等字、四等韵位所含“规、窥、癸、葵、绥、随”等字,均为ei韵字。ai韵字当入蟹摄,ei韵字当自成专门韵摄。两类字定位止摄,均属不当。
②果摄含有a韵字。在果摄开口呼韵图中,二等韵位所含“加、牙、巴、麻、沙、鸦”等字、合口呼韵图中,二等韵位所含“瓜、誇、瓦、化、话、华”等字,均属a韵字,故入果摄不当,当入假摄。
③蟹摄开口呼韵图含有止摄字。此韵图三等韵位所含“憇、劓、滞、世、誓、悧”等字、四等韵位所含“鸡、氐、提、泥、齐、西”等字,均属i韵字,故入蟹摄不当,当入止摄。
④蟹摄合口呼韵图中多有ei韵字。该韵图只有二等韵位所含“乖、拐、快、拜、排、埋”都是ai韵字,属于本韵摄。其余,一等韵所含“傀、恢、崔、偎、回、雷”等字、三等韵所含“缀、废、肺、税、秽、芮”等字、四等韵所含“桂、袂、脆、岁、惠、锐”等字,均属ei韵字,ei韵字当自成专门韵摄,故入蟹摄不当。
⑤“年、田、天、颠、贤”五字同时出现在两个不同韵摄。在《韵镜·四声等子》的等韵图中,在山摄开口呼四等韵位有“年、田、天、颠、贤”五字,在臻摄开口呼对应等位也出现此五字。同一个字出现在两个不同的韵摄,按照等韵图的编制原则,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成批量的跨韵摄错位,或者把韵类相同的字分入几个不同的韵摄,或者把不同韵类的字编排在同一个韵摄之中,使韵图乱象丛生。这充分证明,韵图作者根本不理解摄概念的真正含义,不知道此韵摄与彼韵摄的区别在哪里。所以,此后再高明的学者也无法通过阅读韵图去参悟韵摄概念的本质。这就是至今在音韵学专业的课堂上仍然不能把摄概念讲解得一清二楚的根本原因。
四、对“本无入声字”韵摄的指认
犯了是非颠倒的根本错误
入声字问题是音韵学领域一个重要问题。笔者曾对《广韵》二百零六个韵部中的三十四个入声部进行分析归纳,最终得出结论:入声字不是每个韵摄都有,其分布范围只涉及i、u、a、e四个韵摄,其他韵摄本无入声字。这一结论与《康熙字典》上指认有无入声字韵摄的歌诀《借入声法》相吻合,与《明显四声等韵图》的实际编排情况相一致,故确认这个结论正确无疑。
按照上述结论,《韵镜·四声等子》韵图中的遇摄、止摄和果摄,用现代汉语拼音表示,就是u摄、i摄和e摄,都应属于有入声字的韵摄。但实际情况却是相关五个韵图一律清楚注明“本无入声字”。这是一个明显的错误。
笔者认为,区别一个韵摄是否本来就有入声字的方法很简单,只要认真观察图表中的入声字与其他三声调的字的读音韵母是否相同就可以了。凡是韵图中的入声字与其他三声调的字的韵母相同的韵摄,就是本来就有入声字的韵摄,反之便是本无入声字的韵摄。
如遇摄图表中其他三声调的字都是u韵字,其图表中入声位的字“梏、哭、笃、秃、足、促”等的读音韵母也都是u。所以,此韵摄属于本来就有入声字的韵摄。同样,止摄开口呼韵图中入声位的字“隙、匿、碧、尺、石、日”等,果摄开口呼韵图中入声位的字“各、恪、诺、作、错、索”等,果摄合口呼韵图中入声位的字“郭、廓、博、泊、莫、霍”等,都具有这种性质,所以,止摄和果摄也都属于本来就有入声字的韵摄。
相反,山摄图表中,入声位的字“结、涅、蹩、节、切、噎”等,都属e韵字,与该韵摄其他三声调的字都属an韵字形成鲜明对照。同样,在臻摄韵图中,入声位的字“吉、必、密、七、悉、一”等,在山摄韵图中,入声位的字“括、阔、掇、脱、夺、拨”等,都与其所在韵摄其他三声调的字不同韵。这证明这些入声字本不属于这个韵摄,是从其他有入声字的韵摄借用过来的。所以,这三个韵摄都是本无入声字的韵摄。但韵图却未标注“本无入声字”,默认其本来就有。
根据以上例证,足可断言,《韵镜·四声等子》将遇摄、止摄和果摄这三个韵摄指认为“本无入声字”是毫无道理的,属于是非颠倒的根本错误。
关于《韵镜·四声等子》对“本无入声字”韵摄指认错误的由来,笔者在《等韵图中的入声字与张麟之的错误认知》一文证明,这个错误源于一生三次重刊《韵镜》的张麟之。《韵镜序例》中有一段文字:“韵中或只列三声者,是元无入声。如欲呼吸,当借音可也。(支、微、鱼、模韵之类是三声韵,支、止、至、质、模、姥、暮、目之类是借音)。”这段文字正文告诉我们,在有些韵摄的等韵图上,只有平、上、去三个调位有字,这是因为这些韵摄本无入声字。对这些韵摄来说,如果要对照等韵图进行四声调呼读训练,可以从其他韵摄借用入声字。这是完全正确的。但括号内的解释性文字指出,“支、微、鱼、模韵之类是三声韵,支、止、至、质、模、姥、暮、目之类是借音”,则是完全错误的。因为在《广韵》的三十四个入声韵部中,就有一个“质”部,“质”字本身就是属于本韵摄的入声字。张麟之的这个错误,就是《韵镜·四声等子》对“本无入声字”韵摄指认错误的本源。
五、传统音韵学教学与研究误区
韵摄设置的重叠和疏漏,一摄两图的表格形式,韵图内容跨韵摄的定位错误,本无入声字韵摄指认的是非颠倒,使《韵镜·四声等子》等韵图充斥乱象,对其后的音韵学的教学与研究产生了深远的负面影响。首先,学者们无法从韵图上找到此摄与彼摄、此等与彼等的区别标志,不能通过解读韵图去参悟韵摄和等这两个音韵学领域最重要的基本概念的本质,使这两个重要概念变成了不能用简单语言表述清楚的模糊问题。更重要的是,学者们对入声字定位的理解陷入困境。因为不知道韵图的指认是错,无法理解韵图默认有入声字(实为本无入声字)的韵摄中的入声字的读音与其他三声调的字的读音韵母会大不相同。如臻摄合口呼三等韵“非”母下四声调的字是“分、粉、粪、弗”,“微”母下四声调的字是“文、吻、问、物”,面对这样的编排,回答不了为什么en韵字和u韵字会出现在同一个韵摄。
明明错误而不知是错,把舛误迭出的《韵镜·四声等子》的等韵图当成优秀的等韵图,视为音韵学教学研究最重要的参照,使传统音韵学教学研究陷入深水误区,钻进没有出口的迷宫。
中华民国时期,由瑞典汉学家高本汉和加拿大汉学家蒲立本发起,众多国内学者跟从的构拟中古音的活动,风生水起,席卷音韵学界,是传统音韵学教学研究进入误区的集中体现。
所谓构拟中古音,实际上就是根据《韵镜·四声等子》的等韵图猜测中古语音。最终构拟的重点就落在了如何解释韵图默认的有入声字(实为本无入声字)的韵摄中入声字的读音上了。构拟的结果是入声字有[p、t、k]三种辅音韵尾,根据这三种韵尾,把入声字分为阴入、阳入和中入三类。如“缉”字读音的韵母被构拟为[iep],“质”字读音的韵母被构拟为[iet],“屋”字读音的韵母被构拟为[uk]。中西结合,土洋并举,一个简单的声调问题,竟然演绎出汉语音节中本不存在的三个辅音韵尾。
这样的结果本是很荒唐的,但却堂而皇之地写入课本,搬上了高等学府的课堂。更有甚者,又有学者参照入声有阴入、阳入,平声有阴平、阳平,把现在的上声调和去声调也分为阴上、阳上和阴去、阳去,打造出“粤语九声调”之说,严重脱离了汉语语音实际。
其实,整个音韵学界进入误区,业内学者早有察觉。曾任北京大学副校长、教了一辈子汉语音韵学的魏建功教授,在弥留之际告诫前去看望他的师生,“音韵学是伪科学”。这就是见证。可惜的是学界并没有把魏教授的告诫当回事,汉语音韵学课堂上讲授的那些充满自相矛盾的讲不清道理的直白硬说一仍其旧。近期,又见有教授还在沿着原道前行,进入构拟上古音的“高级阶段”。笔者慨叹,难道长期被《韵镜·四声等子》等韵图乱象误导,既不能准确释古,也不能明白谕今的汉语音韵学教学与研究,真的永远走不出迷谷了吗?
撰写本文,翻开《韵镜·四声等子》,逐页晾晒,旨在让读者一目了然地看到,民国时期兴起的构拟中古音的风潮所依据的原来就是这样一具怪胎,从而看清整个构拟活动缺乏正确理性思维的引领,是一场不具科学研究意义的闹剧。
笔者借此直言,现行音韵学教材,没有一条公理,没有一条定律,没有一条科学严谨的逻辑论证过程,只讲其然,不讲其所以然,连韵摄和等这样的基本概念都不能表述清楚,的确应属伪科学的范畴。
国学中的汉语音韵学教学与研究,长期在构拟中古音的怪圈迂回,积累了很多历史错误。如不经一场摧枯拉朽认识革命的洗礼,迟早有一天会走到关门歇业的地步。望业内人士猛醒,莫把魏建功先生的临终告诫置若罔闻。
2021年1月13日 完稿于菏泽
附:1、《韵镜·四声等子》卷首《切详》全文。
2、《韵镜·四声等子》末页全文。
3、本文所涉相关九个韵图。
1、卷首《切详》全文:
切详。夫方殊南北,声皆本于喉舌。域异竺夏,谈岂离于唇齿。由是,《切韵》之作始于陆氏,关键之设肇自智公。传芳著述,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致使玄关有异,妙旨不同。其指玄之论,以三十六字母约三百八十四声,别为二十图,画为四类。审四声开阖,以权其轻重;辨七音清浊,以明其虚实;极六律之变,分八转之异。遞用则名音和(徒红切同);傍求则名类隔(补微切非字);同归一母,则为双声(和会切会字);同出一类,则为叠韵(商量切商字);同韵而分两切者,谓之凭切(求人切神字(此处“求”当为“朮”字之误)、丞真切唇字);同音而分两韵者,谓之凭韵(巨宜切其字、巨祁切祈字)。无字则点窠以足之,谓之寄声;韵缺则引邻韵以寓之,谓之寄韵。
按图以索二百六韵之字,虽有音无字者,犹且声随口出,而况有音有字者乎。遂得吴楚之轻清,就声而不滥;燕赵之重浊,尅体而绝疑,而不失于大中至正之道,可谓尽善尽美矣。
近以《龙龛手鉴》重校类编,于大藏经函帙之末,复虑方音之不一,唇齿之不分,及类隔、假借之不明,则归母、协声何由取准?遂以此附龙龛之后,令举眸识体,无疑议之惑,下口知音,有确实之决。冀诸览者审而察焉。
2、末页全文:
总校官编修 臣 吴裕德
户部员外郎 臣 苏 保
校对贡生 臣 张谦泰
《四声等子》从杭州文澜阁钞出,误字甚多,今皆考正改定。惟止摄见母一等平声“祐”字,不知何字之误,考《切韵指掌图》《切韵指南》,此处皆不应有字。《五音集韵》五脂见母下有“褀、禥、𥘕 ”三字,此“祐”字或“褀、禥、𥘕 ”之误欤?又深摄见母一等平声“站”字亦不知为何字之误。考《切韵指掌图》《切韵指南》此处亦不应有字,《续通志》《七音略》则作“根”字,然“根”非深摄字。惟《广韵》二十七衔有“鑑”字,古衔切,是“鑑”字可读平声。然“鑑”与“站”字形绝异,似不至讹为“站”。以上二字,明知其误,然无可据而改定之,宜姑仍其旧也。南海廖廷相记。
笔者审读认为:“祐”字当为“袺”字之误。“站”字当为“砧”字之误。
廖廷相,广东南海人,字子亮,又字泽群。清光绪二年(1786)进士翰林,授国史馆编修;光绪七年任广州学海堂山长,并先后任潮州全山书院、广州羊城书院、广州应元书院、广州菊坡精舍山长;光绪二十年任广雅书院山长。